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,人脸是最容易被辨认出的图像,比如从云朵等各种原本不相干的物体中发现人脸。针对这种现象,艺术家组合约翰和弗朗索瓦·罗伯特出版了三本书《面对面》(1996年)、《脸》(2000年)和《找出一张脸》(2004年),收录了很多能引起人脸联想的物品。受此启发,美国俄亥俄州阿克伦艺术博物馆的教育工作人员吉娜·托马斯·麦吉还策划过一个名为“找出一张脸”的展览,人们可以从摄影、绘画和雕塑等各类展品中发现人脸的影子。而对于中国艺术家来说,除了人脸,山水也是他们最有感觉的图像之一。如李泽厚所概况的,就像十字架在西方人的生活中无处不在,历来山水画在中国人的生活中也是四处可见,且常常被挂在供奉佛像的大宅主墙之上,因此,中国人有很好的山水感。
如谭勋,在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一次性杯子里发现别有洞天,他注意到尤其沾了咖啡渍的杯子内壁会有浑然天成的山水图案,而剪开之后更是有如扇面山水。为了获得效果更好的图像,谭勋收集了使用过的一次性杯子之后,会耐心等待咖啡渍或茶垢进一步发霉变质并生成更好的图像。
再如李舜,他习惯于随身携带相机随时记录各种光的运动和轨迹,然后定期整理、筛选所拍摄的内容,通过裁剪、变换方向等方式生成最终的作品。《林泉高致》系列,他在行进的车子上,用相机长时间曝光的模式记录了杭州市区街道一侧商铺林立、霓虹闪烁、车水马龙、流光溢彩的夜景。摄影画面竟生出了山水林泉之致,有浓墨有焦墨有淡墨,有线条有体块有晕染,加上大量留白,似乎有山有水有云气往来有草木葱茏,甚至有星光闪烁,且富有生机和动感。如果仔细去看,还能辨认出我们这个消费主义时代的“题跋”——来自霓虹灯的广告词如“中心时尚大道”(见《林泉高致2》)、手机号码等。李舜借助电子眼发现和抓获了往往被人们的肉眼所忽视的风景,我们所生存和立足的、但在不断消逝的现实和光阴。
倪有鱼另外有装置摄影作品《漫长的一瞬间》(不是参展作品),他从微观视角入手,在普通的小石头中发现了高山巍峨、瀑布飞流的画面,用微距摄影拍摄下这一宏伟的画面,以一米见方的尺幅加以输出,并将小石子和大尺幅的摄影一起对比展示。观众往往会被摄影中自然山水的气势所吸引,但最终发现这不过是艺术家的一个小把戏。他的创作进一步推进了中国人对石头的热爱,不仅奇石、美石有独特的美,可以观道、探索自然宇宙之奥妙,一沙一天国,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同样藏着自然宇宙的壮美和奇妙。
卧游山水之说,自南朝宗炳提出,被历代文人广为传诵。到了疯疯癫癫的北宋书画家米芾这里,他更发展出了“握游”之说。只因他爱石如痴,见到奇石便“呼为兄弟”、三拜九叩,遇有珍品,则藏于袖中随时赏玩,谓之“握游”。前述几位艺术家的创作可谓米芾“握游”的当代发展,其实今天我们大多数人都是“握游”达人,由于相机、手机等拍照工具以及微信、Instagram等聊天软件技术的发展普及,大多人在游山玩水时是隔着电子眼看的自然风景,或者在聚会时多是各自低头看手机,然后拍照发朋友圈,可不就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“握游”?但不再是米芾那样全身心投入眼前之物并用心抚触,更不是古人“卧游”的高致。
我们处在一个经历巨大变局的时代,遭遇了西方后现代哲学人生碎片化、虚无化和无意义的问题,“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”。在一切都不确定,多元而变动的时代,我们该如何是好?像后现代哲学那样在虚无中沉沦,还是等着全能的上帝来拯救?或是像中国古代文人学习,卧游山水、澄怀观道、涵养性灵,并从自然的大美中获得人生的启示或至少是心灵的慰藉。仅就游览自然山水而言,我们是否应该更多用心观看,而不是只用相机记录?